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交流,申屿阳低着头只顾着拼命把碗里的饭扒拉进嘴里,就连飘飘好意夹给他菜,他都没说一句谢谢。三下五除二的就吃完,放下筷子走人。
有孩子在,戚濛不好说什么,她真想问一句他这是在给谁脸色看。
难道她说他的那些话,说错了吗?
真可笑。
戚濛从不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任何不快的情绪,就算是在今天,飘飘擅自逃学闯了这么大的祸,她都能摆出一个模板式的笑脸来进行说服教育。
飘飘悄咪咪的问她,“妈妈,爸爸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?”
戚濛把六岁半的飘飘抱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,接过她的勺子喂她吃了一大口红烧鸡块,“爸爸不是生飘飘的气,他是在担心你,刚刚爸爸以为再也见不到飘飘,都快要急哭了。所以飘飘下次再也不能自己出去了,答应妈妈。”说着又再飘飘脸蛋上亲了一下,眼睛里满是宠溺,“好乖宝。”
“飘飘答应妈妈。”飘飘也回应的在戚濛怀里蹭了蹭。
戚濛问她,“告诉妈妈为什么要走?是因为回答不上来小朋友问你为什么没上小学而难为情吗?”
飘飘点了点头,现在的她已经懂事了,有些事觉得说不出口,就化作两滴眼泪,偷偷抹在在戚濛的衣服上。
戚濛的心都要化了,她顿了顿,不想让自己在孩子面前哭出来,温柔的说,“今年一定会让飘飘去上小学的。”
“妈妈,小学为什么不要我?他们可以考考我啊,我都会的。上次星星把她姐姐一年级的英语课本拿给我看,我都能看懂。妈妈你能不能和他们说说,我一定可以考上的。”
“不是飘飘的错,是妈妈的问题,是妈妈没能力给你北京户口,没能力买学区房,没能力去把那些证件都办齐……”
戚濛还是哭了,哭的毫无声息,只有眼泪不停的流下来。
飘飘用小手擦拭着她的眼泪,懂事的说,“妈妈不哭,如果不是飘飘不好,那就是小学不好,肯定不是妈妈不好。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,没关系的妈妈,飘飘可以不去上小学了。你买些书给我,我自己可以在家里学,一定会学会的。”
其实哭的何止是戚濛一个人。
申屿阳坐在阳台上背对着他们,却听得一字不落。
有时候家长会埋怨自己的孩子不懂事,可又心疼她太懂事。
他苦笑着自己猛男落泪,借酒消愁又灌了一瓶啤酒。
天早就黑透了,他们住在五环外,像这样的夜里,既看不见星星,也看不见万家灯火。他总是自嘲自己像是住在河北,再往前开三公里,上班就要办进京证了。
只有阳台上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照着他,即便是这样的光亮,他也不确定保不齐哪天,就灭了。
微信的铃声响起,屏幕上显示“徐楠邀请你视频电话”。
申屿阳还没接通,就先笑了。他想哥们儿了,即使是个表弟。
“哥!看我遇见谁了?”视频那边的徐楠声音洪亮,面泛红光,无论是听声音还是看脸,都能猜出屏幕外酒瓶的数量。
还不等申屿阳回答,他就一把把旁边人搂进镜头里,“是飞鹏哥!我正逛夜市呢,就觉得这人眼熟,走近了一看,哎呦这不我飞鹏哥吗!我俩就一起喝了……”
申屿阳看着屏幕里熟悉的面孔,忍不住凑近自己的脸,就好像离屏幕近一点,真的就能和他们在一起一样。
原本阴郁的心情,在听到熟悉的家乡话时一扫而光,特别是看见徐楠一百年不变的乐呵劲儿,好像一下子自己也被带动了,再大的困难也不过是和哥们儿们一起骂骂就过去了的小事。
视频中的另一个主角李飞鹏明显比赵楠清醒不少,说话之前还不忘清清嗓,“好久不见啊屿阳,你说你过年回来也都不吱一声,一晃又好几年没看见你。你朋友圈发的也少,我想膜拜膜拜都够不着大神的后脚跟。我说你多发发照片,让我们这些井底之蛙也见识见识什么叫成功人士的上流生活。”
上一秒还在被生活无情的压在地上无情的碾压,下一秒在别人眼里他就还是备受吹捧的社会精英。申屿阳从不留恋光环,但不得不说今天的彩虹屁来得正是时候。
他谦虚又诚实的说,“什么上流生活,能活着就不错了。”
“大神要是叫活着,我们就只能算苟且偷生了。怎么样最近?是不是工作累,我看你瘦了不少。”李飞鹏说。
“瘦了吗?没刮胡子显得吧。”申屿阳摸了摸左腮帮,笑呵呵的闲话家常,又轻飘飘的说,“唉,压力大啊,今天又被领导找谈话,说业绩不行,得再努力。哥们儿都三十六了,怎么努力也跟小年轻没法比,刚毕业那会天天加班到十二点,第二天精神百倍,现在有老婆有孩子的,这都跟我抱怨不管家,我要是再去公司努力,家像没了。”
徐楠一听表哥情绪不对,一把抢过手机,关切地问,“哥,工作不顺利?没事!不行咱就不干了,回家!不受那气。”
申屿阳知道徐楠心疼自己,忙反过来安慰他,“没多大事啊,不用担心哥。在职场里谁不是食物链层层欺压,都是正常,你不上班不懂这些,你问你飞鹏哥,他是不是也这样,在他们电业局更是论资排辈,领导说什么都得挺着。”
李飞鹏在旁边点头附和,“太是了,我们电业局谁干都是一辈子,领导同事甭管是谁那都得相处道退休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说话夹枪带棒得忍着,笑里藏刀也得受着。这都不算什么,最让人绝望的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未来,我现在坐在办公桌前,我都能想到二十年后,我还是这样,跟现在分毫不差。屿阳那你说,我这活七十岁和活三十岁有什么区别?”
还不等申屿阳回答他,倒是徐楠来了劲了,“你们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,有个班上多好啊,哪像我天天就这么闲逛荡,我都怕遇见熟人问我最近干啥呢。我哪是最近没干啥,我是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知道能干点啥。”
徐楠酒意正浓,停嘴不能,连环炮似的一直说,“都说我啃老,我也不想快三十的人了还伸手找我妈要钱,我妈,你老姨,哥你不是不知道,她每次给我钱哪有过好脸色。我理解,拿人手短吃人嘴短,我活该,谁让我没本事。但问题是,我又觉得自己委屈,我没本事像你俩一样有文化靠脑力赚钱,我体力劳动总行吧。我找了一家水果超市搬运工的工作,一个月基本工资两千七,虽然不多但我起码能养活自己。结果不知道哪个七大姑八大姨看见了,一个电话就告诉你老姨,她嫌我给她丢人,把我臭骂一顿给抻回来了。”
“老姨她也真是……”
“哥你听我说,我知道自己干啥啥不行,这些年做啥小买卖都赔,打工你老姨还嫌我丢人,在渤州你告诉我我还能干什么?我学习不好考不上公务员事业编,我就只能混吃等死。”
“徐楠你喝多了,别喝了,你哥这么远别让他担心,咱俩唠,飞鹏哥开导开导你。”一阵晃镜头后,李飞鹏又出现在视频里,“屿阳,徐楠喝多了,先挂了,一会我送他回去,你别担心。”
视频被挂断了,手机在一阵热闹之后又恢复成银灰色的小板,申屿阳一直舍不得退出和徐楠的对话页面,即使知道徐楠喝醉了,但还是意犹未尽的盼着他们能再次打来。
他想象着那边的画面,人声鼎沸的街边大排档,随处可见的老朋友,那座步行就能溜达回家的小城市,是那么的亲切而陌生。
申屿阳翻着他和徐楠以前的聊天记录,他总是把些好吃的好玩的发给申屿阳,每每吃嗨了,就会给申屿阳发一句,“哥,汉口街这家兆明烧烤太好吃,下次等你回来必须安排!”
他很少会主动发微信给徐楠,今天却多愁善感的发了一句,“大楠,哥想跟你喝酒了。”
三秒钟之内又删了。
他怕徐楠会担心他,他只能做他的大树,顶天立地,站得稳稳的。
隔着阳台的玻璃,戚濛吹着夏夜的晚风,不知站了多久,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趴在窗台上,看见了申屿阳撤回的那条信息,她轻轻柔柔的戳了一下他的肩膀,学着他的家乡话,“周末我们也去吃烧烤吧,帽儿胡同有一家地道的渤州烧烤。”
申屿阳没有回头,用手握住了她的手指,笑着吐槽她四不像的方言。
皓月当空,申屿阳希望它永远不会落下,他宁愿周末不会到来,也不想看见明天先来的太阳。
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对上班感到打怵,那些看不完的抄送给他的邮件,那些堆积如山的跨部门资料,那些逐月翻倍又绝对完不成的目标绩效,像十八般武艺,把他击垮在擂台上。
五环外的房子,上下班三个小时的路程,为了挤进地铁恨不得练就缩骨功的人们。落不了的户口,上不去学的孩子,全部交给银行还房贷的工资。
这些都是李飞鹏之辈憧憬中的北漂。
社会精英,不过是张空头支票。
社畜,才是人间真实。